“无耳山得无口花，心事初来无人识。”
——《古今和歌集》
圣山要塞第ξ层，禁魔监狱。
朱利安坐在椅子上，一种奇怪的、制作的初衷就是让人感觉难受的椅子——椅背软得像纸片，完全无法依靠；椅面要么故意设计成古怪的斜角，让坐在上面的人无法保持平衡，要么是木刺没有刮干净，导致漆面不平滑，呈现疙疙瘩瘩的凹凸痕迹。
他坐在用于探监的小房间里，墙边整齐摆放着几条长凳，椅子旁边有个木架，放着鞭子、小刀等物。他面前是十几根两指粗的铁柱，从一道墙直隔到另一道墙，上面闪动着微光，显示它们被魔力加强过。房间另一侧，三面墙壁用铁柱和铁条完全封闭，和分割房间的铁柱相接，共同围成半个房间大小的铁笼子。
抬头向上，高处黑暗，影影绰绰，依稀可见某些令人不快的可疑轮廓，偶尔反射火把的光芒，现出金属光泽。朱利安可以确定，这间房通常并非探监所用，而是用在某些必须给人造成痛苦的行为，比如说，刑讯和拷问上。
铁笼的内部，同样放着一张令人难受的奇怪椅子。与朱利安相对地，这张椅子上也坐着人，一个穿着素色衣袍的年轻女孩。
女孩的身形纤细，细白的手腕和脚踝上扣着宽大厚重的黑色铁环。她低着头，和衣袍同色的兜帽遮住脸颊，几绺紫色的头发从兜帽的下沿探出，落在胸前。
两个人沉默地对坐许久。女孩微微抬起头来，兜帽晃动间，隐约能瞥见一点莹白玉色。
“我……回来看您了。”
朱利安终于挤出一句干巴巴的问候，算是开头。
“朱利安？”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是我，小姐。”
她抬起头，露出兜帽下的面容。那是一张拜占庭美人式的脸庞，额头饱满，鼻梁高挺，粉嫩的菱唇如同名家雕塑。皮肤白暂，其下隐隐泛着光泽。
总而言之，她是位美丽的少女，这样说有个前提——忽略她环绕眼眶的黑色伤疤，和眼眶里漆黑的凹洞，那里本来是眼睛的所在。
“你回来了，好久不见……或者说，很久没有听见了。”盲眼的女孩笑了一下，抬起了手，同时朱利安的手伸过铁柱，和她纤小的手掌握在一起。有人在门外咳嗽，朱利安循声望去，守卫的脸出现在观察窗上。
“过去八年了，还有两年，”女孩说道，“两年之后，我们就可以离开了，离法国和欧洲远远的。我们去东亚、非洲或者自由境，去可以生活的地方。”
“嗯。”朱利安闭着眼睛，感觉到她的手掌动了一下，然后是铁链摩擦的响声，她的另一只手覆上朱利安的手背。
两人又沉默了一会。朱利安的手掌被女孩冰凉光滑的双手握住，正常而言，它们足够让朱利安平静下来，但今天有些不一样。某种难以平复的烦躁情绪在他脑中翻腾，令他血液灼热。
“你在烦恼什么呢？”女孩突然问。
朱利安呢喃：“我感觉很迷茫，小姐，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，我被迫杀了几个人。罪不至死的人，在我看来……”
朱利安睁开眼睛，把最有威慑力的视线投向一旁的观察窗，并保持了一会，直到守卫的脸从那里消失。
他这才小声说道：“我不想为他们服务——自以为是的魔法师，什么‘门徒’、‘影卫’，一群孱弱的人类，自命救世主，自负地与邪神战斗，还有假惺惺的‘暗影之誓’……令人作呕。”
“我们还有契约，不要忘记。背负责任，勇于战斗，唾弃命运，拒绝屈服。为了以后的事情，至少忍过这两年。”女孩温和地劝解。
“您说的对，我只是……唉，”朱利安又把眼睛闭上，“也许我真的被邪神侵蚀了，血河天天子的诅咒，让我暴躁易怒。”
他自嘲地摇头：“毕竟我只是个活傀儡，用妖鬼的血肉做成的傀儡，也应该和妖鬼一样，成为血河的爪牙……”
“不许这么说！”
女孩狠狠掐了他的虎口，很用力，他知趣地不再说话。对他来说，这样的力道很轻，甚至不足以让妖鬼的皮肉感到疼痛——但已经能伤到她自己的手指，吸血鬼的手指。
“小姐，这一年过的如何？”他换了个自认为稍好的话题，“白天睡得好不好，有没有新鲜的食物？”
女孩呆滞了一会。
朱利安立刻就后悔了。
“你这家伙……这个问题一来就该问的，”她叹了口气，双手突然捏紧。怒气宛如实质，像叉子的尖齿顶在朱利安喉咙前面，“说起来，你的态度跟以前都不一样……”
然后她突然换了不高兴的腔调：“你又不关心我了，混蛋，肯定是和人类的女人搞在一起了！”
“我不仅是个丑陋的吸血鬼，还是个瞎子，谁会喜欢我，都在可怜我而已……要是没有契约，你也一定早就离开了！”
她说着和朱利安类似的丧气话，声音逐渐低沉下去。
“小姐，您还是以前的脾气，”朱利安叹了口气，把手抽回来，“只要是关于您自己的事情，马上就会失去正常的判断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说出一句让妖鬼的脸皮都发红的话：“我可是名骑士，怎么可能离开需要保护的公主呢？”
女孩沉默着，微微点头。朱利安突然有些心虚。
“可是实际上，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之后，每个‘骑士’都成了宴会上的笑话。”
门被猛地拉开，亚历克斯跟在罗森身后大步走进探监室，同时说道。
女孩惊惶地将头转向面朝门的位置。
“天杀的，你偷听了多久？”朱利安怒道。
“没多久，而且我根本不不在意你说了什么。”亚历克斯转过头，“夏洛特，呃，女士，我们要把您的侍从、管家兼守护骑士带走一会，他得去出席评议会。”
女孩开始不住地瑟缩，朱利安瞪视着亚历克斯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马格纳斯，他要求现在召开特别评议会，我和他见过面了。”亚历克斯回答，“看起来你和那个年轻人有很深厚的渊源，莫非你招惹到他了？”
“应该没有……噢，不，其实是有的，”朱利安实在不想说出来，“有天晚上，我像小偷一样潜进了他家里，然后被他发现了——虽然我本来的目的就是去找他。”
“什么玩意？”罗森表情扭曲地抢白，“你的意思是你去偷袭一位法王？！”
“呃，亚历克斯，这个老人是谁？”朱利安感到十分疑惑。
罗森的表情更加扭曲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朱利安，胡须随着话音而震动：“你连我都不认识！我可是……”
“抱歉，可是，‘我不认识你’，这是什么需要忏悔的罪过吗，”朱利安反击，“这位看起来即将入土的老先生？”
亚历克斯按着罗森颤抖的肩膀，插入话头：“朱利安，你先跟我走。这件事解释起来很麻烦，等‘奥诺尼姆’来了，再一并告诉你们。”
朱利安和夏洛特简单道别，跟上亚历克斯两人。
三人离开监狱，顺着旋梯向上。朱利安推开参孙馆所在ζ层的大门时，突然想起来——马格纳斯在离开之前提醒过他，关于特别评议会的事情。
“听起来只是随口一说，聊以安慰，他竟然认真做了？”朱利安想着，考虑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‘千面人’——也就是亚历克斯——不知不觉落在两人身后。
他们通过廊道和其他区域，走进参孙馆大厅。
宁芙，或者以魔法名称呼为‘奥诺尼姆’，坐在大厅里的长桌边，手捧着杯子，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。
亚历克斯上前和她交谈，只一会儿，宁芙便站起身来，将书和盛牛奶的杯子归位，跟随他们离开。
“现在你可以解释了吧？”朱利安拍拍亚历克斯的肩膀。
大家顺着楼梯向上，亚历克斯梳理了罗森的话和自己的猜测，然后告知他们两人。
宁芙没什么表示，而朱利安犹豫了一下，也告诉亚历克斯：“马格纳斯和我说过，他会要求召开这样的评议会，倒也不是因为我在里昂和他有矛盾，而是……”
“和影卫有关的机密事项？”亚历克斯问过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，“那找个时间告诉我。”
他们一路向上走，离开了相对人多的楼层，逐渐接近山顶，目标是九席会议室所在的α层。
到达某个平台的时候，亚历克斯突然放慢脚步，和朱利安并排，说道：“说起来，按照之前谈好的，你负责把费尔蒙特的调查整理成书面报告，然后提交门徒评议会。动笔了么？”
朱利安说：“其实你知道……”
“好吧，显然我还抱有幻想，”亚历克斯挫败地叹了口气，“不过现在也不需要书面报告了，看起来，马格纳斯准备揽下你们两个的烂摊子。”
“不一定，这件事……没那么简单。”朱利安有些恍惚地说。
特别评议会在小议事厅召开，通常而言，这里只在九席法王进行全体会议时使用，但马格纳斯依靠‘暗影之誓’和法王兼影卫统帅的身份破了例。没有资格旁听的老人罗森不满地嘀咕，亚历克斯以门板夹头相威胁，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。
三人走过以贵金属装饰的大门，踏上大理石的地面。厅堂空荡，有三根立柱支撑，墙上装饰着几幅画像，九把椅子环绕着中央的圆桌，除他们三人之外，还没有其他人。
法门成员当中，仅有九席法王可以不遵守门徒七诫，不需在秘法会议期间返回圣山要塞，而任何位阶、任何身份的门徒，不管是影卫还是大法师，都必须按七诫行事。与此同时，法王们通常领有驻守重要城市的长期职务，所以在马格纳斯回到圣山之后，多数法王尚留在外地。
召唤之王“变造师”驻守巴黎，“小丑”驻守里昂，本来驻守巴黎的通灵之王“夜狼”顶替“烧瓶小人”驻守马赛——炼金之王代表法门去英国参加本届的世界魔法师大会——而霜火之王“阿卡菲尔”负责看管敦刻尔克，占星之王“真言师”在图卢兹。算下来，此时呆在圣山的法王只有三席。
“这算什么？”朱利安想过之后说道，“只有三席，也能叫做特别评议会？”
“当然能，”宁芙说，“这是马格纳斯召集的会议，他觉得他能做到。至于我们旁观就好，一定是滑稽喜剧。”
“可这事跟我们有关系，除非你觉得，在禁魔监狱蹲上个把年头也无所谓。”
“我当然无所谓，我乐得不用干活，清闲两年。话说回来，现在让我干什么都干不了，改变容貌都不行。”
亚历克斯咳嗽一声，警告道：“你们想得倒轻松，哪里有呆在监狱这么简单？要么派去路易斯安那打仗，要么在要塞服务个五年十年，你们反倒容易被这样处理。”
两人都不说话了。亚历克斯示意他们挑座位坐下，自己也拉出一张凳子坐好。
过了快半小时，朱利安按捺不住问道：“为什么等这么久还是没人来……马格纳斯呢？”
没人能够回答他。倒是亚历克斯靠在椅背上，补充了一句：“等到他们来的时候，我觉得你们两个不应该坐着，而是站到旁边去，以表示一点诚意。”
“我拒绝。”宁芙立刻说。
“那随便你，”亚历克斯歪头，“朱利安，你怎么说？”
“我……我也拒绝。”
亚历克斯耸肩。三人又开始沉默的等待。
对朱利安和‘奥诺尼姆’来说，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，更不要说后来在圣山度过的半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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